王国维人间词话 王国维人间词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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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12-29 16:36 字数 16410 阅读 434评论 0
让经典说话:人间词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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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王国维人间词话 王国维人间词话

  词以境界为最上。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。

  有造境,有写境,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。然二者颇难分别。因大诗人所造之境,必合乎自然,所写之境,亦必邻于理想故也。

  有有我之境,有无我之境。“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[1]”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[2]”有我之境也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[3]”“寒波澹澹起,白鸟悠悠下。[4]”无我之境也。有我之境,以我观物,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。无我之境,以物观物,故不知何者为我,何者为物。古人为词,写有我之境者为多,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,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。<

  无我之境,人惟于静中得之。有我之境,于由动之静时得之。故一优美,一宏壮也。

  自然中之物,互相限制。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,必遗其关系,限制之处。故虽写实家,亦理想家也。又虽如何虚构之境,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,而其构造,亦必从自然之法则。故虽理想家,亦写实家也。

  境非独谓景物也。喜怒哀乐,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写真景物,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。否则谓之无境界。

  “红杏枝头春意闹[1]”,著一“闹”字,而境界全出。“云破月来花弄影[2]”,著一“弄”字,而境界全出矣。

  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优劣。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[1]”何遽不若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[2]”。“宝帘闲挂小银钩[3]”何遽不若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[4]”也。

  严沧浪《诗话》谓:“盛唐诸人,唯在兴趣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。故其妙处,透彻玲珑,不可凑泊。如空中之音、相中之色、水中之月、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”余谓:北宋以前之词,亦复如是。然沧浪所谓兴趣,阮亭所谓神韵,犹不过道其面目,不若鄙人拈出“境界”二字,为探其本也。

  太白纯以气象胜。“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[1]”寥寥八字,遂关千古登临之口。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[2],夏英公之喜迁莺[3],差足继武,然气象已不逮矣。

  张皋文谓:“飞卿之词,深美闳约[1]。”余谓: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。刘融齐谓:“飞卿精妙绝人。[2]”差近之耳。

  “画屏金鹧鸪[1]”,飞卿语也,其词品似之。“弦上黄莺语[2]”,端己语也,其词品亦似之。正中词品,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,则“和泪试严妆[3]”,殆近之欤?

  南唐中主词:“菡萏香销翠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闲[1]。”大有众芳芜秽,美人迟暮之感。乃古今独赏其“细雨梦回鸡塞远,小楼吹彻玉笙寒。”故知解人正不易得。

  温飞卿之词,句秀也。韦端己之词,骨秀也。李重光之词,神秀也。

 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,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。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[1],可为颠倒黑白矣。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[2]”、“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[3]”,《金荃》《浣花》,能有此气象耶?

  词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故生于深宫之中,长于妇人之手,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,亦即为词人所长处。

  客观之诗人,不可不多阅世。阅世愈深,则材料愈丰富,愈变化,《水浒传》、《红楼梦》之作者是也。主观之诗人,不必多阅世。阅世愈浅,则性情愈真,李后主是也。

  尼采谓:“一切文学,余爱以血书者。”后主之词,真所谓以血书者也。宋道君皇帝【燕山亭】词[1]亦略似之。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,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,其大小固不同矣。

 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,而堂庑特大,开北宋一代风气。与中后二主词皆在《花间》范围之外,宜《花间集》中不登其只字也[1]。

  正中词除【鹊踏枝】【菩萨蛮】十数阕最暄赫外,如【醉花间】之“高树鹊衔巢,斜月明寒草[1]”,余谓韦苏州之“流萤渡高阁[2]”、孟襄阳之“疏雨滴梧桐[3]”不能过也。

  欧九【浣溪沙】词:“绿杨楼外出秋千。[1]”晁补之谓:只一“出”字,便后人所不能道。余谓:此本于正中【上行杯】词“柳外秋千出画墙[2]”,但欧语尤工耳。

  梅圣俞【苏幕遮】词:“落尽梨花春又了。满地残阳,翠色和烟老。[1]”刘融斋谓: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[2]。余谓:冯正中【玉楼春】词:“芳菲次第长相续,自是情多无处足。尊前百计得春归,莫为伤春眉黛促。[3]”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。

  人知和靖【点绛唇】[1]、圣俞【苏幕遮】[2]、永叔【少年游】[3]三阕为咏春草绝调。不知先有正中“细雨湿流光[4]”五字,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。

  《诗·蒹葭》[1]一篇,最得风人深致。晏同叔之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[2]。”意颇近之。但一洒落,一悲壮耳。

  “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骋。[1]”诗人之忧生也。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[2]”似之。“终日驰车走,不见所问津。[3]”诗人之忧世也。“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车系在谁家树[4]”似之。

  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必经过三种之境界: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[1]”此第一境也。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[2]”此第二境也。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[3]”此第三境也。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。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,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。

  永叔“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”“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。[1]”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,所以尤高。

  冯梦华《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》 谓:“淮海小山,古之伤心人也。其淡语皆有味,浅语皆有致。”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。小山矜贵有余,但方可驾子野方回,未足抗衡淮海也。

 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。至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”则变而凄厉矣。东坡赏其后二语[1],犹为皮相。

  “风雨如晦,鸡犬不已[1]”、“山峻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;霰雪纷其无垠兮,云霏霏而承宇[2]”、“树树皆秋色,山山唯落晖[3]”、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[4]”气象皆相似。

  昭明太子称:陶渊明诗“跌宕昭彰,独超众类。抑扬爽朗,莫之兴京。[1]”王无功称:薛收赋“韵趣高奇,词义晦远。嵯峨萧瑟,真不可言。[2]”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,前者唯东坡,后者唯白石,略得一二耳。

 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。唯言情体物,穷极工巧,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。但恨创调之才多,创意之才少耳。

  词忌用替代字。美成【解语花】之“桂华流瓦[1]”,境界极妙。惜以“桂华”二字代“月”耳。梦窗以下,则用代字更多。其所以然者,非意不足,则语不妙也。盖意足则不暇代,语妙则不必代。此少游之“小楼连苑”、“绣毂雕鞍”[2],所以为东坡所讥也[3]。

  沈伯时《乐府指迷》云:“说桃不可直说破桃,须用‘红雨’‘刘郎’等字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,须用‘章台’、‘灞岸’等字。”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。果以是为工,则古今类书具在,又安用词为耶?宜其为《提要》所讥也[1]。

  美成【苏幕遮】词:“叶上初阳干宿雨。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。[1]”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。觉白石【念奴娇】【惜红衣】二词[2],犹有隔雾看花之恨。

  东坡【水龙吟】咏杨花[1],和均而似元唱。章质夫词[2],原唱而似和均。才之不可强也如是!

  咏物之词,自以东坡【水龙吟】最工,邦卿【双双燕】[1]次之。白石【暗香】、【疏影】[2],格调虽高,然无一语道著,视古人“江边一树垂垂发[3]”等句何如耶?

  白石写景之作,如“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、冷月无声[1]”、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[2]”、“高树晚蝉,说西风消息[3]”虽格韵高绝,然如雾里看花,终隔一层。梅溪、梦窗诸家写景之病,皆在一“隔”字。北宋风流,渡江遂绝。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?

  问“隔”与“不隔”之别,曰:陶谢之诗不隔,延年则稍隔已。东坡之诗不隔,山谷则稍隔矣。“池塘生春草[1]”、“空梁落燕泥[2]”等二句,妙处唯在不隔,词亦如是。即以一人一词论,如欧阳公【少年游】咏春草上半阕云:“阑干十二独凭春,晴碧远连云。二月三月,千里万里,行色苦愁人。”语语都在目前,便是不隔。至云:“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[3]”则隔矣。白石【翠楼吟】:“此地。宜有词仙,拥素云黄鹤,与君游戏。玉梯凝望久,叹芳草、萋萋千里。”便是不隔。至“酒祓清愁,花消英气[4]”则隔矣。然南宋词虽不隔处,比之前人,自有浅深厚薄之别。

  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[1]”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不如饮美酒,被服纨与素。[2]”写情如此,方为不隔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[3]”“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。[4]”写景如此,方为不隔。

 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,无如白石。惜不于意境上用力,故觉无言外之位,弦外之响。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。

  南宋词人,白石有格而无情,剑南有气而乏韵。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,唯一幼安耳。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,以南宋之词可学,北宋不可学也。学南宋者,不祖白石,则祖梦窗,以白石、梦窗可学,幼安不可学也。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、滑稽,以其粗犷、滑稽处可学,佳处不可学也。幼安之佳处,在有性情,有境界。即以气象论,亦有“横素波、干青云[1]”之概,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?

  东坡之词旷,稼轩之词豪。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,犹东施之效捧心也。

  读东坡、稼轩词,须观其雅量高致,有伯夷、柳下惠之风。白石虽似蝉脱尘埃,然终不免局促辕下。

  苏辛,词中之狂。白石犹不失为狷。若梦窗、梅溪、玉固、草窗、西麓辈,面目不同,同归于乡愿而已。

  稼轩“中秋饮酒达旦,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”,曰:“可怜今夕月,向何处、去悠悠?是别有人间,那边才见,光景东头。[1]”词人想象,直悟月轮绕地之理,与科学家密合,可谓神悟。

  周介存谓:“梅溪词中,喜用‘偷’字,足以定出其品格。[1]”刘融斋谓:“周旨荡而史意贪[2]”此二语令人解颐。

  介存谓:梦窗词之佳者,如“水光云影,摇荡绿波,抚玩无极,追寻已远。”余览《梦窗甲乙丙丁稿》中,实无足当此者。有之,其“隔江人在雨声中,晚风菰叶生愁怨[1]”二语乎?

  梦窗之词,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,曰:“映梦窗零乱碧。[1]”玉田之词,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,曰:“玉老田荒。

  “明月照积雪[1]”、“大江流日夜[2]”、“中天悬明月[3]”、“长河落日圆[4]”,此种境界,可谓千古壮观。求之于词,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,如【长相思】之“夜深千帐灯[5]”,【如梦令】之“万帐穹庐人醉,星影摇摇欲坠[6]”差近之。

 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,以自然之舌言情。此初入中原,未染汉人风气,故能真切如此。北宋以来,一人而已。

  陆放翁《花间集》,谓“唐季五代,诗愈卑,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。能此不能彼,未易以理推也。”《提要》驳之,谓:“犹能举七十斤者,举百斤则蹶,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。[1]”其言甚辨。然谓词必易于诗,余未敢信。善乎陈卧子之言曰:“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,故终宋之世无诗。然其欢愉愁怨之致,动于中而不能抑者,类发于诗余,故其所造独工。[2]”五代词之所以独胜,亦以此也。

  四言敝而有楚辞,楚辞敝而有五言,五言敝而有七言,古诗敝而有律绝,律绝敝而有词。盖文体通行既久,染指遂多,自成习套。豪杰之士,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,故遁而作他体,以自解脱。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,皆由于此。故谓文学后不如前,余未敢信。但就一体论,则此说固无以易也。

  诗之《三百篇》、《十九首》,词之五代北宋,皆无题也。非无题也,诗词中之意,不能以题尽之也。自《花庵》、《草堂》每调立题,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。如观一幅佳山水,而即曰此某山某河,可乎?诗有题而诗亡,词有题而词亡,然中材之士,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。

  大家之作,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,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。其辞脱口而出,无矫揉妆束之态。以其所见者真,所知者深也。诗词皆然。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,可无大误也。

 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,不使隶事之句,不用粉饰之字,则于此道已过半矣。

  以【长恨歌】之壮采,而所隶之事,只“小玉双成”四字,才有余也。梅村歌行,则非隶事不办[1]。白吴优劣,即于此见。不独作诗为然,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。

  近体诗体制,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,律诗次之,排律最下。盖此体于寄兴言情,两无所当,殆有均之骈体文耳。词中小令如绝句,长调似律诗,若长调之百字令、沁园春等,则近于排律矣。

  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。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。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美成能入而不出。白石以降,于此二事皆未梦见。

 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,故能以奴仆命风月。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,故能与花鸟共忧乐。

  “昔为倡家女,今为荡子妇。荡子行不归,空床难独守。[1]”“何不策高足,先据要路津?无为守穷*,轗轲长苦辛。[2]”可为淫鄙之尤。然无视为淫词、鄙词者,以其真也。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。非无淫词,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。非无鄙词,但觉其精力弥满。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,非淫与鄙之病,而游词[3]之病也。“岂不尔思,室是远而。”而子曰:“未之思也,夫何远之有?[4]”恶其游也。

  “枯藤老树昏鸦。小桥流水平沙[1]。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。断肠人在天涯。”此元人马东篱【天净沙】小令也。寥寥数语,深得唐人绝句妙境。有元一代词家,皆不能办此也。

  白仁甫《秋夜梧桐雨》剧,沈雄悲壮,为元曲冠冕。然所作《天籁词》,粗浅之甚,不足为稼轩奴隶。岂创者易工,而因者难巧欤?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?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,足透此中消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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